2015海峡两岸暨港澳慈善论坛参访活动系列四：

将心比心的创新历程

—第二次探访慈济有感

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院长张强

1966年，证严法师创立佛教慈济慈善事业基金会，其总部设于台湾花莲，早期工作主要是募款及济贫，后发展成为台湾最大的慈善机构之一，事业领域扩大到“慈善”、“医疗”、“教育”、“人文”、“国际赈灾”、“骨髓捐赠”、“环保”、“社区志工”。

慈济已经迈入第五十年，55个国家有慈济的办公室，其中不少有当地注册的基金会。 在两岸和国际的许多灾难现场，人们都可以看到慈济志工的身影。慈济不但发展出一整套成熟的救灾援助体系，更以其宗教和人文色彩，别具抚慰人心的力量。一位已是78岁高龄的佛教高僧，一位仅是小学经历、从未离开台湾的女性，究竟是如何开启了一份令世人瞩目的全球志业？如何理解基于佛教又兼有开放性的慈济文化？如何面对当前台湾社会对慈济一些运作模式的质疑？这是我于2015海峡两岸暨港澳慈善论坛的会议期间第二次探访慈济脑海里萦绕的问题。

这一次的探访是从早课开始。2015年6月4日（周四）凌晨3点40分，慈济基金会总志业中心高级专员李瑞华师姐亲自驾车接建梅秘书长、何文、李弘和我一行四人前往慈济精舍参与慈济的早课。那时夜色甚浓，天上还有一轮近满的圆月。大约4点多一点抵达慈济精舍，很多师兄师姐（慈济同仁互相之间的称呼）都已经从各地赶来。同行来参访的年轻人是来自南投，与慈济的缘分源自于921地震，还有两位外国人也满眼期待地排在队尾。

我们男女分开排队，四点二十分在僧侣的带领下鱼贯进入了佛堂。证严法师和各位女士在内堂，我们与男弟子在侧室。开始的部分是法华经的咏诵，由于是台湾白话的领诵，虽然有文字字幕，我们还是主要在位置上倾听和参与各式施礼动作。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的咏诵经文，证严法师开始了开示，侧室里只能从投影屏幕上看见，果然面相仙逸的法师开始了经文解读，遗憾的是她用的是台话，于是我们只能听懂只语片言，或者更多的是凌晨时分的意境之悟。

周围的慈济同仁非常投入，还有不少在认真记录笔记。做完早课，已经是六点多，屋外变成了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值得介绍的是，这样的开示环节是全球网络实时直播的，尽管有时差，全球有不少慈济同仁会同时参与这一环节）在本稳师兄的带领下，我们简要地打望了一下精舍僧人的菜田以及种植的经济作物如澳洲茶树（可以自行制作精油和肥皂来售卖的）。

随后就来到食堂共进早餐。早餐简单但食材都是有机的，桌上有小米粥、混有果仁的馒头以及面包（获得过台湾的面包大奖），其食料来自慈济自己的有机耕种，还有类似奶油的酱。大家认真无语地进餐，并用开水小心仔细地将碗里的每一饭粒都打扫干净。

早餐后我们进入佛堂，参与每天都在举办的全球志工分享会。证严法师亲自主持，庆幸的是这一次她用普通话，她分享了对近来的时事评析，特别是战争、尼泊尔地震以及大陆的沉船事故。

法师强调的是生命无常，我们应该如何实施帮助来践行大爱。随后就是慈济在全球的同仁和志愿者每日分享。慈济医院系统（台湾有6所慈济医院，大陆有一个体检中心、印尼正在建设一个国际化高水平的医院，两年后投入运营，还有不少义诊中心）的大夫、护士和志工来分享，基本上每一个部分一位代表。

他们分享的大都为与患者互动之间的感悟，既有疾病治疗，也有健康保健，还有家庭关系，以及一位来自慈济大学本科毕业生的成长分享。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团队凝聚过程，分享者的故事都是来自生活中的具体细节，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同时，法师还逐一点评回应。特别是一位同仁分享护理经历，一位信仰基督教的老人在接受慈济志工细致入微的护理之后，主动表达要加入慈济。证严法师表示甚是欣慰，幽默地说道，“看来不是每一个台湾人都不欢迎慈济！感恩！”似乎也是对当前慈济在台湾遭受质疑的回应。

在参观慈济医院和慈济大学的过程中，我与慈济的本稳师兄就有关问题进行了交流。作为宗教处（慈济基金会是个很庞大的机构，年运营资金百亿台币，专职人员1000多人，证严上人兼任总执行长，设有三位副总执行长，都是证严的第一代静思辈的弟子，同时下设十三个部门。宗教处类似于项目处）副主任，本稳师兄已经在慈济工作近二十年（看起来还是年轻、儒雅，回应问题总是不紧不慢，逻辑性强），介绍自己从儒学向佛法的认知转变（特别是选择慈济、跟随上人的心路历程）。

开始学习儒学的时候，觉得道理都很对，但总觉得似乎缺点什么（没有特别触及自身的共鸣感），但遇见佛法和证严上人，就有了很强烈的激发，按照本稳师兄的话，“每一个都需要一个人格典范”，于是很多道理就有了现实可以触及的学习路径。他非常诚恳，回应我说，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讨论。于是我就提及学习慈济经验面临的困惑。

1、关于台湾媒体质疑慈济的相关事宜

关于土地，他的回应是目前台湾土地政策要求都是要做变更的，与此同时，在土地性质上并没有设立慈善用地的条目，其他宗教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关于财务报告分享的问题，慈济并没有隐瞒的想法，只是根据各地的法律要求来做相应的回应，所以在台湾只有一页，可在新加坡有32页之长。当然他也坦承，基金会做了内部的反思，在现代要求高度透明化的今天，应该有全球化下一致的分享安排和相应的从外到里的制度设计。

关于对顶新事件回应，顶新公司的负责人确实尽心尽力地支持慈济的发展，但证严上人和慈济并不赞成顶新相关的商业做法，当然也没有在第一时间给予社会反馈这一想法。

关于美国慈济投资的股票中有军火等有悖于慈善的情况，他介绍说，那时因为基金会投资的是基金，但疏于具体关注基金投资的股票动态行为，为此他们已经停了所有股票型基金，只投资债券型基金（我建议还是可以投资股票型，只是要选择类似的社会责任投资基金等）。

关于造神的问题，他的回应很有意思，一来人们千年以来对于佛像是不是有完全的共识呢？似乎没有，有很多不同的理解和想象；二是人们需要具体的人格典范；当然也不排除新闻焦点效应的考虑，所以why not。

2、关于这一风波出现的原因

有一点值得关注，在社交媒体蓬勃发展的今天，其实很难有新闻可以持续发酵，即便是重大的灾难。可是关于慈济的公共讨论居然可以持续了一个半月有余，这是非常特殊的。不仅说明人们对慈济的关注，也说明台湾社会的发展（这一点我也感同身受，这一争论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社会学习过程）。

午餐时，我们和李弘在一起交流，还开玩笑地比较了壹基金和慈济面临的困境。李连杰先生关于壹基金的回应上了娱乐版，而慈济的质疑新闻上的是头版，甚至还有台湾新闻媒体编造了慈济内部青壮派与当前管理层因此出现剧烈的人事冲突。

为什么会出现这一风波呢？在这一时间点上出现这样的问题，本稳师兄认为，首先，可能有一些政治层面的隐形作用，作为慈济，一直坚持自身的非政治性特征，但实际中随着规模的逐步壮大还会存在政治派别对其不同的认知和交互。（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其次，作为大中华地区华人社会唯一的全球性宗教慈善组织，台湾是不是做好了这一心理准备？现实说明这并不容易。为什么台湾人要支持慈济进入全球开展慈善活动？之前还有很多人质疑慈济对于大陆的慈善支持，但证严法师一直坚持。这次争议也折射了台湾社会对这些问题的思考程度。

第三，还有可能涉及到一些宗教间竞争的原因。据了解，一些质疑的人来自于基督教等宗教派别。但慈济和证严法师一直强调是慈济对于宗教的开放性。有一个例子是，慈济医院一位重要的管理人员本身是基督教徒，有一天他问询上人，“上人，你不会对我有所怀疑吗？”上人回应说，“慈济是开放的，如果有怀疑的话，那只能是担心你的信仰够不够虔诚”。当然顶新事件对于此事也会推波助澜的影响。

3、关于后证严时代的可持续性问题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常见又非常重要的问题。慈济的五十年充分展现了证严法师自身作为一个宗教领袖和一个社会创新者、组织领导者的有机融合，也是一个世间少见甚至罕见的“出世哲学”和“入世有为”的结合。对于慈济，人们很关心后证严时代的可持续性。本稳师兄介绍说，上人也很关心这一议题，她并不希望这一事业高度关联于其个体，她希望实现组织的可持续。已经有了一些思考，目前又邀请KPMG作为专业咨询机构来帮助慈济设计长远发展的组织战略。当然这并不容易，后来与何文兄交流时，他提及了之前历史上的特雷莎修女之例，历史的痕迹似说明这一过程非常不易。

4、关于透明度和组织发展

是不是透明度建设一定有利于组织的长远发展?这似乎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本稳师兄介绍到，有一位美国学者通过基于美国慈善组织的实证研究，发现透明度并没有对组织的发展产生人们所想象的正向推动作用。同时，作为一个宗教慈善组织，慈济一直认为强调组织做有意义重要的事更为重要，所以慈济的公共沟通强调的是价值分享，但社交媒体的时代变化，大家都很关心基础层面的透明度，为此慈济也在进行反思，希望有所结合。

当天下午4：30，我们又回到慈济精舍，在副总执行长林碧玉、瑞华师姐、本稳师兄等陪同下与证严法师见面进行专题交流。平常证严法师日程非常紧张，每天都是从凌晨3点半开始工作到深夜。此次法师专门抽出了一个多小时和我们来自大陆、香港和澳门的慈善同行分享，席间她谈兴甚高，用不紧不慢却又扣人心弦的语调讲述了慈济及其个人的发展历程。

1、开场：关于慈济事业的简介

她始终强调慈济是大家做的，尽管前段时间台湾社会有些人不能理解，但人生时间有限，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所以慈济并没有特别感觉如何，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人们需要的事，正如本稳师兄介绍的，慈济得了“重要分”，但没有得到“基本分”）。

她强调还是要相信爱的能量，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尼泊尔地震之后，印尼慈济推荐了尼泊尔第三大富翁杜加来支持慈济在尼的工作。（印尼慈济正在筹建一所国际化高标准的慈济医院，已于今年5月31日开工动土）。杜加专门来到精舍请教法师，到底什么是济贫教富？法师介绍了富中慈福的理念，既富人不仅要捐钱，还有小心自我，谦卑参与，要凸显生命的高贵。杜加听完，已经向上人发愿，回去后一定全力支持尼泊尔2万多个教室、2000多间学校的灾后重建。

法师坦承这个时代浊气很重，善恶拔河！打开善的心门并不容易，甚至很难，而且还需要因缘（例如印尼，虽然慈济进展很快，但种姓制度还未废除）。但是要有信心，一生无量！只要一个人愿意发心就一定能影响更多的人！每一个都会是种子！

2、关于慈济发展经验的分享（晓光老师的提问）

证严法师坦率地说，慈济一直是在自然发展，并没有什么硬性的规划，只有一念不忍之心才因缘汇合。她回顾了慈济创始之初五毛钱的故事。

当时上人正在犹豫于留在花莲和回到嘉义。那一时段因为听闻一位因贫而流产至亡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她由于师命难违回到了嘉义，随后有30位花莲的妇女联署去信希望她留在花莲，而且有三位修女来找她交流宗教问题。她意识到外来宗教可以帮忙解决这些（社会问题），为什么她不可以自己做呢？于是有了一个信念。她向那三十位提出了一个条件，即她们能否每天提上菜篮买菜前能够捐出五毛钱放在竹筒里。三十位花莲妇女说，可以。但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一个月捐15元钱？这样岂不简单！但上人坚持每天发心。于是菜市场的菜贩就开始关心为什么要节省五毛钱？五毛钱真的可以救人吗？于是五毛钱的故事就从菜市场开始传开，30位妇女成为慈济第一批劝募的力量。当然这一开始还不够，需要案例来说明五毛钱真的可以救人。

于是第一个案例出现了，菜市场的大妈们就介绍了一位福建龙岩来台湾寻夫的老太太，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当时又不能回大陆，又老（八十多岁）又贫又病，贫在闹市无人知啊！慈济开始介入，请人帮忙来送一日三餐，并帮忙日常照顾和看病，直到这一老人离世。从此，“五毛钱真的可以救人”开始传颂，慈济也开始有做不完的个案。

当然慈济同时强调的是点滴不漏，每一分钱都要落到穷人身上。那时候为了推动慈济发展，上人也开始答应乡亲开始传法（原本她坚持不供养、不收弟子）。每个月诵经一次，要求参与者成为慈济会员，可以每天五毛钱，也可以一个月五块，希望推动更多人加入慈济。与此同时，上人也是一边修行一边做工。

关于慈济医院的开始，也是因为证严法师发现人们往往因贫而病、因病而贫，所以想到了义诊。当时是一位弟子捐出自己的家当做地点，当时花莲医院四个科主任都来支持义诊。

开始了一段时间，但发现这一模式并不能帮助诊治大病，开始深感医疗缺乏之苦。于是在很多案例的刺激下开始建设医院的心念。为此也同意开始赴台东开始传经，慢慢开始扩大。30多年前建立的慈济医院就是如此开始一包水泥一块砖开始了筹建。

当时还有一位日本人听说这一计划，想捐出2亿美金（那时美金和台湾的汇率是1：40）。她很好奇为什么一位日本人会如此慷慨？后来了解到，原来这位日本人小时在台湾生活，也很感恩最后台湾较为和平地遣送他们回日本，并允许他们带自己的家私，而且他还是一位佛教徒。

筹建当时没有土地，找政府商讨，庆幸的是台湾和花莲县的政府支持。土地来的不易，如果接受了，老板将有可能是日本人，同时原定的目标是贫病苦难。上人开始担心如果拿了人家一大笔钱，也许会实现不了原定的愿望。除此之外，佛教的传统是希望好事人人做，所以思前想后上人还是婉拒了这一好意，开始和众人艰苦创业。证严法师十分感谢民众的大力支持，特别是慈济医院的创新之外无语良师（捐赠遗体给医学院进行解剖学习）项目的顺利实施。她十分感慨地说，慈济医院和慈济大学的发展有赖于这些人的一片心，是无量数人的（心愿）汇聚而成。

3、回顾慈济的创业历程，可以看见创新与坚持，那么什么是创新的源头？（我的提问）

证严法师非常坚定地说道，“佛法是我生命的全部”！至于创新，她认为就是把心放在苦难人身上，将心比心（同理心），关注这些苦难之处，执着于如何解决于是创新就可以出现。

她请慈济同事现场展示了在尼泊尔即将投入使用的复合床，这张床既可以作为床，还可以折叠成椅子，而且质地轻巧、折叠后体积小并透气。这一改进其实就是来源于对于当地灾民需要的观察，因为大部分灾民住在帐篷里，潮湿的环境中既无床也无椅子。于是慈济的团队就着手改进制造了这一复合床。

4、关于灾后重建，慈济可以分享的经验（来自林生兄的提问）

慈济在1999年的921地震之后在南投县开始灾后重建的尝试。证严上人在总结中认为，灾民在最惊惧的时候最需要的是肩膀的依靠，慈济的策略是安身安心安生活，多管齐下。同时顾及到孩子，学习不能耽误，所以不到两年就帮助灾区重建了50所中小学。

其实当时慈济保障质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慈济同仁守在工地，天天和建筑商、工人在一起，而且天天和他们说感恩，鼓励他们做得更好。于是在汶川之后，也开始复制这一经验。当时感情是悲情无言，每天都有所祈祷，在汶川灾区建立13所，雅安之后建立5所学校。

5、劝募中如何对待有不同目的的捐赠人？（来自长沙伍会长的提问）

证严上人回应道，善门难开啊，不久前新加坡来访的客人也提出类似的问题。但是慈济并没有这样的困惑，因为开始之初就是募心，强调的是有心的付出，付出无所求，还要对受助者说感恩。这是慈济文化乃至台湾文化的可爱之处。越来越多的人发心越大，也会越坚强。信为道源功德母！慈济坚持的是该做绝对不少做，不该用的绝对不多用。由此培养信心和善根，所以现在慈济的医生、志工大都是自假自费参与有关工作。

6、证严法师为什么要打破旧有的僧侣供养方式，不烧香？（来自公益时报徐辉的提问）

证严上人指出，佛法为正信，重在倡导心灵！没有迷信，烧香等不为佛法之倡导，因为正信没有恐惧、怀疑。无因缘不成果，自然界各有各界。例如无语良师就是说要回到师傅身边，即回到大学、医院做出（遗体捐赠），这即是一念正信之心！

在步出慈济精舍的路上，证严法师关于“将心比心”、“筹心重于筹钱”等正信之言依旧在我的耳边回响。如何借鉴慈济乃至台湾的经验，推动慈善事业健康发展，其实重要的基础并不止于法律政策框架的完善以及从业人员的能力提升，最为重要就是推动每一个人将慈善事业与自身生命探索的有机融合！

（END）